李纨这个荣国府的“大嫂子”虽没什么重要情节，但是出面的时机许多，就靠她那日子中好像无关宏旨的一言一行，渐渐写来，她的音容笑貌现已仿佛如生了。她的“册子”判词和 《晚年光光阴》曲子提醒了她在八十回今后的大体归纳。李纨 “册子”上画着 “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pèi的佳人”，判词云：

　　榜首句用谐音法暗含“李纨”二字，说她 “芳华丧偶”，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第二句说她因为有个好儿子贾兰得以戴凤冠穿霞帔。但是后两句却说李纨 “如冰水好”，仅仅与人 “作笑谈”，把 “凤冠霞帔”也彻底否定了。但是那详细情节怎样？近代研究者说：“像她这样早年守寡，为儿子操心一辈子，待到儿子荣达、自以为可享晚福的时分，却自己‘昏惨惨，黄泉路近’了。成果仅仅白白地做了人家谈笑的材料。”“虽则 ‘无常性命’没有使她有更多享晚福的时机”（蔡义江 《红褛梦诗词曲赋评注》），以为雪芹原作是写李纨短寿早死。实践上恐怕并非如此。且看 “红楼梦”曲子《晚年光光阴》：

　　镜里恩惠，更何堪梦里功名！那美年光光阴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需要阴骘积儿孙。雄赳赳头戴簪缨，雄赳赳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仅仅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这支曲子看似理解通畅，实则大有弯曲。中心问题是这里边“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是说谁？ “昏惨惨黄泉路近”是说谁？“虚名儿”又是说谁？依据 “李纨早死”说，好像这些都是说李纨自己，真实并不是这样。

　　这支曲子从内容上说分两大段。从 “镜里恩惠”到 “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是榜首段，后边是第二段。榜首段是总说，即归纳了李纨终身的两大悲惨剧：“镜里恩惠”和 “梦里功名”。“镜里恩惠”是指老公贾珠早死，而 “梦里功名” 是指儿子贾兰。“再休提绣帐鸳衾”与 “镜里恩惠”相接应，是说李纨年青守寡 ；“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则说李纨晚年丧子，“无常性命”指贾兰而不是指李纨，正与 “梦里功名”相接应，那意思是说，李纨戴珠冠披凤袄，哪里像儿子活着好呢！第二段则要点说贾兰的“梦里功名”，“头戴簪缨”、“胸悬金印”、“爵禄高登”、“黄泉路近”、“将相”、“虚名儿”都是说的贾兰而不是李纨。很显然，“头戴簪缨”、“胸悬金印”是做了 “将相”的男人服饰，彻底不等于他母亲的“封诰”、“珠冠凤袄”。“将相”当然是指贾兰出将入相，如指李纨真实不三不四，因儿子的功名而得诰封的老夫人怎样能够称 “将相”呢？不要说曹雪芹的一丝不苟，笔不虚设，便是二流作家也不会如此大意。况且还有一句“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需要阴骘积儿孙”，更说得非常理解。李纨没有受 “老来贫”，但儿子死了，所以慨叹“也需要阴骘积儿孙”。李纨并没有早死，而是成了一个没有儿孙的孤苦伶仃的老寡妇，尽管物质日子不坏，“戴珠冠披凤袄”，不受 “老来贫”，但在精神上却丧失了任何安慰 ，只要一块冷冰冰的贞节牌坊陪同算了。这便是“晚年光光阴”的本质（从 “晚年光光阴”三字也可见李纨并未早死），它的丰厚深入岂是“虽则‘无常性命’使她没有更多享晚福的时机”所可比较？正是因为李纨青年丧夫，晚年丧子，孤苦一世，所以她的 “珠冠凤袄”才会“枉与别人作笑谈”。

　　第五十回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李纨编了两个灯谜，都以《四书》中的文句为谜底，这很契合李纨自幼深受封建礼教严峻束缚的性情实践。第四回介绍李纨：“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 ‘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非常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住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算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 ，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父名李守中，是谨守儒家不偏不倚的意思，难怪李纨连编灯谜也要取材于《四书》了。更有意思的是，李纨编的这两个灯谜以奇妙的方法暗示了她年青守寡和儿子早亡。

　　榜首个灯谜的谜面是：观音未有世祖传，打《四书》一句，谜底是 “虽善无征”。这出自 《礼 记`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意为先王的礼制虽好，但无从征实。挑选《四书》此句，现已暗含了对李纨信守礼教的揶揄。一起，这个“征”字又双关“纳征”即“纳采”以成婚礼之“征’’解。“虽善无征”意思是女菩萨观世音虽善，但无人向她纳采定亲，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与 谜面 “未有世祖传”关合。这正暗射李纨芳华守寡，无人 “纳征”；后来儿子贾兰又“昏惨惨黄泉路近”而不得善终，使李纨断子绝孙，成了个孤零零的老寡妇。

　　李纨编的第二个灯谜是“一池青草草何名”，也打 《四书》一句，谜底是“蒲芦也”。这也出自 《礼记·中庸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 ，蒲芦也。” 郑玄注：“蒲芦：蜾guǒ赢，谓土蜂也。诗曰：‘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螟蛉，桑虫也。蒲芦取桑虫之子去而改变之，以成为己子。政之于大众，若蒲芦之于桑虫然。”把这段 《中庸》原文及郑玄注与李纨的命运归宿联系起来，其奇妙的暗射含义也非常清楚。“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暗射贾兰后来宦途灵通，“威赫赫爵禄高登”。“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又契合贾兰总算短寿早死，“昏惨惨黄泉路近”。“哀公问政”偏有“哀”字 ，暗合贾兰身后李纨之哀。“夫政也者，蒲芦也”、“蒲芦取桑虫之子去而改变之，以成为己子”，这不正是暗射李纨的儿子贾兰被“政”夺去了生命，使李纨失掉依托，晚景凄凉吗？ “一池青草草何名—— 蒲芦也”，李纨得享“晚年光光阴”，“戴珠冠，披凤袄”，好像令人羡慕，恰似 “一池青草”翠绿心爱，实践上却是由儿子贾兰的 “虚名儿”换来的，儿子死了，卷烟断了。 “蒲芦也”，多么触目惊心！

　　弄清楚了雪芹笔下李纨“晚年光光阴”的本相，我们不能够不由衷地赞赏曹雪芹的巨大。他的笔锋是多么无情，多么尖利，对封建社会的批评是多么深入！李纨这样一个 “虽芳华丧偶，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竟如 ‘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随侍小姑等针黹吟诵算了”的榜样的封建贤女节妇，“竹篱茅舍自甘愿”的“稻香老农”，换一个人不知要怎样顶礼膜拜、 “笔下留情”呢 （比方程高续书就给李纨安了一个光亮的尾巴，让她享享晚福， 得点补偿），但是曹雪芹却毫不留情地提醒了“晚年光光阴”的本质，展示了李纨命运其惨无比的深入悲惨剧：一个孤苦一世、无依无靠、丧失了任何安慰的老寡妇終于抱着严寒的贞节牌坊成了人们的谈笑材料了。关于封建礼教，还有比这更深入的揭穿吗？还有比这更严峻的批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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